陈忠实散文(陈忠实散文:年年柳色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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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忠诚散文(陈忠诚散文:年年柳色)

凌晨出门,无意间的一瞥,路边的柳树枝条上长出一片鹅黄的嫩叶,究竟是春天了,这是瞬间产生的一种本能的心理反响。几乎同时映百思特网现于脑际的风景,便是故乡灞河岸边独成一景的柳色,还有回响于心底的李白的词句,年年柳色,灞陵伤别……

禁不住那一抹鹅黄色的嫩叶的诱惑,约一二乡友回到灞河滩上,在瞥见那一派柳色的瞬间,我顿生遗憾,不过迟来了三五天,柳树枝条上的叶子已经转换成绿色了。眼前的灞河和河上的桥,以及河边桥头的柳色,既不是李白们千古吟诵的柳色,也不是我记忆里的柳色。

上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,我在灞桥南头的中学读书,学校的北围墙紧贴灞河河堤的南坡。站在灞桥上远眺,柳树的绿叶顺河而上而下连绵三五十里,成为一种令人惊愕又浮泛诗意的奇特气象,自然可以懂得历朝历代的诗家词人,何以会留下无以数计的吟诵灞河柳色的诗章。而我所亲见的柳树下的景致,是我的同窗在河堤上读书,或是于微明中在河堤上跑步做早操。我印象最深的是,每逢周六下午回家,出学校后门便跨上河堤,打开我正在浏览着的小说,一路读过去,不用费心脚下的磕绊,更不用担忧撞人碰车,那个时期的汽车很少,连拖沓机也是稀罕物,偶尔有人骑自行车过往,总是骑车人绕着步行者。

也有令人痛切的记忆,我在这儿读高中的三年,正遭受着共和国历史上最不堪的“三年艰苦”时代,饥饿的感到是那个时期的人的共同体验。每到鹅黄的柳叶刚刚冒出,不仅村子和镇上的居民争相捋取,我和同窗也爬树攀枝,很当心地捋下嫩叶,在一位当地同窗的家里煮熟,用温水浸泡一夜,把柳叶里的苦汁消除,再一勺一勺分给全班每一个同窗。

上世纪80年代,我又回到灞桥古镇。刚进灞桥古镇不久,便遇上早春河堤上一派鹅黄的柳色,薄暮时分就涣散在河堤上沙滩里,眼看着那鹅黄的柳叶一天天变得金黄,变成浅绿,又变成深绿色。有文学朋友来,我便引他到河堤上漫步,无论说正经事还是闲聊,无论是鹅黄的柳叶抑或是绿云般的柳色,都令朋友沉醉。然而,好景不长,大约是我到古镇的第二或第三年,我发明柳树的叶子产生了异变,一棵又一棵柳树的叶子由深绿变成一种枯焦的黄色,刚刚入秋便落叶了,第二年就再也吐不出那诱人的鹅黄了;逝世去的柳树已被人齐根锯断,留下一个圆圆的桩子。

我现在和朋友散步着的灞河长堤,依旧是那道老堤,面目却全非了。这儿已经被改革被点缀成公园了,得着灞河水的滋润,正儿八经被命名为“灞河湿地公园”,河堤内外种植着各种花草树木,其中不乏颇为稀罕的品种;河边本来的沙滩,也是奇花异草连片相间,栅栏围护的木板小桥通到水边;水边长着密不透风的野生苇子,有水鸟在水中自由自在地凫游。

但我还是着重这个季节里的灞河柳色。河堤内侧的滩地上和河水两边的苇丛里,有连片的柳树,还有独撑一方柳色的单株,不像是人为的栽植,而是自然的野生。我和朋友倚在柳树干上闲话,那一株株柳树已经有半抱粗了,柳叶刚刚从鹅黄转换为嫩绿,散发的清新之气弥漫在空气中,令我有一种发迷似的沉醉,记忆里缺失的柳色终于得到补百思特网偿了……年年又有柳色了。

在灞水岸边柳色之中散步,和朋友少不得说到李白的词句,“年年柳色,灞陵伤别”。汉唐时代的灞桥是长安城的东大门,迎接贵客好友到此等待,以示敬佩;送别也送到灞桥桥头,依依不舍挥手;更有那些冒犯者被贬到远方,亲朋好友送别到灞桥,就不仅是伤心伤情的告别,而是撕心裂肺的生离逝世别了。可以想见几百年的王朝更迭中,灞河的河水里石桥上柳荫下落过多少泪水。站在柳色中的长堤上,模糊可以眺见灞陵。灞陵里安卧百思特网着汉文帝,陵墓选在白鹿原西端的北坡上,坡根下便是自东向西倒流着的灞水,史称灞陵,白鹿原随后也有了另一种称谓——灞陵原。

我现在看到的灞河,河水边依依着青春男女,祖孙三代涣散在柳色之中,偶尔碰见多年不见的熟人,握手叙旧,也都是轻松欢悦的声调,大约谁在这样的柳色里,都不会有撇不开的心事。这里已经没有伤别,依旧着年年柳色。